逃离东北:一位精神障碍流浪者出走的10年…(组图)

6Park 生活 2 days, 2 hours

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和二哥再相见,留在老家小城生活的三妹,从来不愿听别人说哥哥可能已不在人世。自己执拗地给二哥的手机每月充50元话费,连续充了十年,希望有一天能突然接到二哥的电话。

这座因煤炭而显赫一时的东北小城,最近因一套几十平米的楼房只卖2万元,再次出现在大众视野。房价超低的原因之一是资源枯竭后本地人纷纷出走,寻找更多更好的发展机会。

曾经在家乡混得很好的二哥,因为家庭变故和精神分裂而逃离得更加决绝,已有10年未与家人联系,成为一个彻底的精障流浪者。直到他在上海南京路流浪时再次出现在义工的视线。对于一个流浪的精神疾病患者来讲,有这样不离不弃的家人实在难得。

而在不知名的角落或是繁华的都市街头,依然有精障二哥、二姐在流浪,长期滞留在某个地方,在被救助被安置,等待家人的寻找。

或许他们回家的道路还很漫长,或许只差一次街头的邂逅。

一、南京路上替单位要账的精障街友





▲照片由流浪者新生活义工拍摄

2024年4月6日周六,来自全国各地的游人不断地从新世界地下通道涌上地面,繁华的南京路上来往的人流一眼望不到头。逛街的人们很少会注意到,正在翻垃圾桶捡拾空瓶子的流浪者。几位老街友经常呆的街边快餐店里,几乎座无虚席。二哥昨晚没有睡好,中午在店里捡了汉堡做午餐后,坐在靠墙的椅子上睡了一觉。下午四点多,二哥从临街靠窗的位置站起身来,准备收拾下餐桌上的塑料水杯,正在这时,有两个年轻人向他走来。

他们是流浪者新生活的义工,周六下午正在人民广场进行街头探访。义工沈宴看到独自坐在窗边的二哥,戴着一顶棒球帽,胡子拉茬的,身上穿着宽宽大大很久未洗的黄色外套,桌上放着一个像是健身教练用的拎包,觉得他有点像街友,便过去打招呼。

“你好,我们这有八宝粥给你拿一罐可以吗?免费的。” 高高大大的二哥马上站起来接过来,对矮一头的义工很有礼貌地说:“谢谢啊!娃哈哈八宝粥啊,我在娃哈哈大厦上过班呢。”

这时有义工问他 “你到上海多久了啊?” 二哥飞快地答到: “我家福建地,我刚从厦门回来,刚开完会,到上海一个多月吧,马上又要出差了....” 边说边拉开黑色公文包拉链,掏出一个红皮记事本给义工看。“我工程公司的,这替公司要账呢。”说完他准备收拾东西走了,义工一时分辨不清是真是假,赶紧又问 “ 你有身份证吗?” 他说“ 有啊,出差哪能没身份证呢。”

眼看二哥就要离开,老家同为东北的义工听他讲的是东北方言,就和他套近乎 “ 你是东北的吗?我家黑龙江的。”

“是吗? 我XXX的。”

“那我们是老乡啊,你怎么称呼啊,贵姓啊?”

“啊,我叫陶家富,家里的家,富裕的富。”

此时义工已经初步判断他精神异常了,于是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和反感,在对话间隙偷拍了他一张正面照片后便匆匆告辞。

回来后,义工迅速将照片和关键信息发给贵州雷庭方寻亲工作室,第三天义工收到雷警官的回复:比对成功,名字是对的,父亲去世,母亲还在,户籍地址也有了。义工刘帅的老家与二哥家乡离的不远,有着家乡话优势的他,便接下了联系二哥家人的任务。第四天,刘帅传来好消息,联系上家人了。

二、三妹为失踪的哥哥交了十年话费





▲图源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

远在1700多公里外二哥的老家,丢失亲人的痛苦,已经折磨了三妹和家人十个春秋寒暑。

三妹至今还清晰的记得十几年前二哥第一次出走时的情形。当时二哥心里非常明白,给北京的同学打电话联系好后,和家人说买好车票了要去北京发展。三妹悄悄地把车票藏了起来。劝他说:“二哥你别去了,你看家里有100多平带电梯的大房子,怕你没意思还给你又养鱼养鹦鹉的,去北京遭那罪干啥?”

二哥不听,“ 你拦不住我,我就想出去散散心。” 结果真的趁家人不注意跑了。到北京后,二哥在娃哈哈大酒店做保安,工作很勤快一点不偷懒。平时他住在旅店,喜欢早起,走路上下班。二哥干了一段时间,发了工资后特意去早市给三妹买了双小靴子。

这件事三妹还记在心里,和二哥提的时候他也没忘。三妹还记得在老家时,二哥日渐沉默,头脑已经有些不清楚,但在街上看到她骑车子玩时,还担心她的安全喊他:“ 赶紧回家!”

可惜好景不长,二哥工作一段后又开始犯病,一不喝酒就闹心,到处找酒,一喝就不可收拾,从白天到晚上一直喝。不上班又喝酒,积蓄很快就捉襟见肘,二哥点一盘麻辣豆腐,都能把手表压在饭店。身上没钱了就打电话让妈妈打钱。

家里知道后就急忙去北京找二哥,找到时他像个流浪汉一样,身份证、手机、手表全都不见。二哥被家人接回后,因为有家人管着,喝酒没那么厉害。短暂休整后,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的,养得胖乎乎的,身份证办好,手机办好,手里有点钱了就又再次逃离老家。

如此反复,家里已渐渐习惯他的悄然出走和归来。没想到2014年,也就是发生矿难死了28名矿工那年,二哥再次离家后竟然像人间蒸发一样,彻底消失了。

从此后家人对二哥日思夜想,没着没落,却从未放弃寻找。不但去派出所报了失踪人口,还采血入库比对。3年前最后一次查到他的踪迹,是在深圳走路交通违章,并且得知在外省补办过一次临时身份证。剩下就是杳无音信,就连疫情期间,查询大数据是否打过疫苗等,也是毫无结果。

三妹没法不胡思乱想,一度觉得二哥是不是被卖到黑砖窑,被打死埋了?要么被卖到缅甸,噶腰子了?前几年爸爸在弥留之际,含含糊糊地交待说:“存折在里屋呢,赶明给你二哥留着。” 可惜爸爸还是抱憾离世,走时眼睛也没能闭上。

过年过节时,三妹有时会同时梦见爸爸和二哥,在梦中她还问自己:是不是二哥他也没了? 问完更加绝望,在梦里止不住大哭,直到把自己哭醒。第二天她心情会异常低落,一直犯寻思,始终放不下。





▲图源电影《失孤》

尽管如此,十年来,三妹特别忌讳别人说二哥可能已经不在了,搞不好她还会翻脸。因为担心二哥像以前一样会突然给家里打电话,不但家里电话号码不敢换,三妹还执拗地给二哥的手机号码每个月充50元话费,十年间从未间断,累计超过6000元,这些话费足够不间断地通话一个月。

可是,十年来,三妹再没接到这个熟悉的号码,哪怕有一秒钟的通话。

三、矿务局子弟呼啸而过的青年时光





▲图源网络

三妹的手机从不关机,哪怕是显示外地的诈骗电话也从不拒接。十年后她终于等来了这通电话。

听到派出所警官在电话中报出二哥户口本上的名字,无数次幻想的场景真的出现时,三妹的第一反应不是怀疑是诈骗电话,而是吓得要死:“我二哥不会出事了吧?”

因为二哥平时对外都用小名,大名只有家人和派出所知道。

刚和义工刘帅通电话时,三妹只顾着激动,以为义工是头两年看到的二哥,直到收到二哥的照片,才知道是前两天发现的。

当天上午10点多接的电话,三妹一刻也等不及立马收拾衣服,即刻准备出发去机场。义工为了保险起见告诉三妹,第二天义工再去快餐店看下二哥在不在,如果在的话三妹再出发。

三妹平复下心情后给大哥和侄子打电话,大哥听到消息后喜极而泣,不顾脑出血后行动不便,就想当天下午开车去上海找弟弟。晚上三妹更是一宿没睡着觉,一边担心二哥离开,一边不由自主的回忆着一幕幕往事。

二哥的太爷爷还生活在大清时,这座小城就发现了后来被称作“黑色黄金”的乌黑发亮的“石头”,此后的百多年间,城里人的命运就和“石头”产生了无法割舍的联系,有苦难也有辉煌,直至衰败、转型。

1972年,当老陶家的二小子出生的时候,小城的现代化煤矿已经运行了小二十年,它依然像一个浑身腱子肉,身上的劲永远使不完的年轻矿工一样,散发着勃勃生机,养育着煤城儿女。

在矿务局工作的父亲与在制药厂当工人的母亲,后来又迎来了老闺女的出生。虽然要养育三个孩子,但在计划经济年代,他们双职工家庭的生活,仍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和家属院的玩伴一样,二哥也是出生在矿务局医院,然后一起去附属子弟学校读书。这座城市就建立在煤矿之上,一座城就是一座巨大的工厂,大部分人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都离不开煤矿。

二哥少时聪明过人,学习成绩名列全校前茅,如果没有后面的变故应该能上个好大学。可惜二哥的父母常因琐事打打闹闹,母亲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后补办了离婚手续。1988年,16岁的二哥正值青春期,心思敏感异常,受父母离婚的影响,初中毕业并没有考高中,而是选择了更难考的技校,因为技校能分配工作,可以早挣几年钱。此时正值矿务局发展的高峰,达到辉煌的顶点,还没有明显走下坡路,依托矿务局的学校毕业生都还有出路。

父亲时常去野外工作,十天半月不着家是常事,就把哥仨留在家里。临近90年代,借着改革的春风,大哥已经开始在外面倒腾买卖,家里就剩二哥和三妹相依为命,二哥不但要照顾自己还要给妹妹做饭。上了技校后离家更远,二哥仍然每天放学后骑10公里的自行车回来给刚上小学的妹妹做饭。一个半大小子会做的饭菜十分有限,经常就是焖个大米饭,炒个土豆片,整点大酱,弄点蘸酱菜对付一口。有一次,二哥学着爸爸的样子贴饼子,没想到使劲一甩,面饼没进锅里,直接飞到了窗户玻璃上,把妹妹笑地前仰后合。

二哥一直很在意妹妹,三妹也记在心里。过去平凡的点滴,如今都是温暖的回忆:“二哥就我一个小老妹,有新电影了,他自己先看完一遍,不是儿童不宜的才带我去看。”

二哥照顾妹妹的那段日子确实很苦,特殊家庭的成长环境,使得她对二哥的感情,甚至比对父母的感情更深,牵挂更多。“ 他对我的好根本不会忘的。” 三妹说。

1991年技校毕业后,二哥被分配到众多工厂中的玻璃厂当团支书,他为人老实勤快,很受同事喜欢和认可。二哥是北方传统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孝敬父母,尊重兄长是刻在骨子里的。二哥工作后每个月都要回来一趟,工资就上交给爸爸保管。

所谓靠煤吃煤,煤炭行业有全民职工9.2万人、集体职工8.8万人,加上家属35万人,占了总人口的一半还往上,各种厂子都和煤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煤炭总有采完的那一天,面临资源枯竭,采矿成本越来越高,1992年就有矿工开始下岗,到社会上自谋出路。而头脑灵活的人总是想方设法搭上煤炭的生意,大哥就用做生意攒的钱养了一台东风汽车跑运输。

随着生意越做越好,家里的经济条件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平房搬到了楼房,不但请得起住家保姆,还买了日本进口的音响,卫生间装上了浴缸。邻居们都说:“老王家是起来了” 。





▲图源电影《天若有情》

二哥性格素来豪爽,家里阔了后出手更是大方,因此结交了一些爱玩的异姓兄弟姐妹。高大帅气的二哥经常骑着整个小城只有2台的大赛摩托,载着女孩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呼啸而过。

年轻人喜欢扎堆去遍布大街小巷的歌厅舞厅,花一块钱就能获得从早到晚的廉价娱乐。也就是在1994年,城里闹市区人满为患的歌舞厅突然失火,死了200多人,大部分还没未满25岁,和二哥年龄相仿,却把青春和生命永远留在了90年代。

二哥在单位上班上到了二十五六岁的时候,单位效益日益下滑,迟早面临着下岗分流的危险,于是二哥干脆出来下海跟着大哥做生意。

就像矿务局想不到十几年后竟会破产,城市昔日的荣光也会消逝黯淡;就像职工想不到一家几口都会下岗,曾经的好日子也会呼啸而过一样,二哥的家人也没想到,内心要强意气风发有着无限可能的二哥,有一天却会急转直下,走向灰暗的人生。

四、酒精麻醉下孤独的灵魂





▲图源电影《钢的琴》

在小城最辉煌的时候,很少有清醒的人意识到资源也会枯竭。二哥在最好的年纪也是光想着玩,没想过青春也会悄然而逝,压根就没考虑何时结婚成家。

在父母的不断催促下,孝顺的二哥三十多岁也开始相对象,有的也短暂的处过。可惜有稳定工作的女孩子,二哥还看不上人家,非要自己找。因为经常去歌厅唱歌,一来二去二哥对开歌厅的女孩情有独钟,看对了眼。

家里起初都不同意,觉得对方不是太稳当的女孩子,没有正式工作。二哥却不顾家人反对非得处。希望老儿子赶紧结婚好抱孙子的老两口,也只能无奈松口,就这样大哥也没再管他。两人处了一年左右,女孩看着二哥家里条件不错,就同意结婚。大哥心里明知道是咋回事,又不好多说。

婚后,两人都不用正经上班,没事就要喝两杯,经常不醉不归。家人劝女孩找个班上,但那时小城的工厂已不复繁荣,很多工人都被优化,工作更不似从前那么好找。女孩说自己想干点啥,因为大哥有好多门脸,女孩的意思是想让大哥帮助她们做买卖。

大哥明确说,“你俩把酒戒了吧,除非不喝酒让你俩干点啥。” 谁知女孩觉得大哥是在找借口难为她,便连家也没回,不告而别。二哥回来后以为大哥说了什么把媳妇气走了,心里有怨气又不敢和大哥说,无处排解。本来外面认识的兄弟姐妹就多,这下二哥更有理由借酒浇愁,只喝得昏天暗地,越陷越深。

那时候,二哥的爸爸已再婚,妈妈去了外地,哥仨不想影响老人们的生活,互相照顾着在一个小城生活。家里面对离婚这件事起初无法接受,二哥也不愿过多解释,慢慢把自己封闭起来。在大哥公司上班时工人不服管,大哥也不向着他,让二哥时常觉得有一些憋屈。。借酒浇愁的后果就是酒后耍酒疯,刚耍酒疯的时候,也没人管他,以为发泄发泄就好了。不料后来愈发严重,二哥不但胡言乱语,居然还跑到公安局、交警队的楼顶要跳楼自杀,引得无数围观,闹得沸沸扬扬,给家人吓得不轻。

有人说二哥这是魔怔了是外病,家里也请人来看,效果全无。爸爸得知后不顾二哥的反抗,执意带他去医院检查,结果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需住院治疗。但家里舍不得二哥在封闭病房住院治疗,怕他遭罪。事后妹妹回忆说,“ 那时候对精神疾病也不了解,后悔只住了1个月的院,时间还是太短,没起到什么作用。”

实际上,这些年里家族也是悲剧接二连三的发生。最早是姥爷疯了;上过一本大学的二姨,退休之后因为家庭矛盾一时想不开跳河自杀;二姨的儿子头两三年因为媳妇跑了得了抑郁症,没想到紧接着二姨夫心脏病突然去世,在烧周年的时候,二姨的儿子觉得生活没什么意义,用烧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无法得知二哥的精神异常是否来自遗传,但多少和二哥外表豪放但实则细腻敏感的内心,以及有啥事都憋在心里,有些小心眼的性格有关。

平时不敢提的事,酒一喝多,二哥就把憋在心里的事想起来了,什么大哥没有经过他同意就把钱从爸爸那里借走做生意了,什么媳妇没良心,没经过他同意就把肚子里的孩子流产了......这些事情天长日久积累起来对他打击非常大,或许是导致精神异常的间接原因。

妹妹觉得二哥又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受伤的只能是自己,否则也不会疯。





▲图源电影《钢的琴》

2005年,曾经小城最大的煤矿也宣布破产倒闭。城市发展日新月异,可是能提供的岗位却越来越少,城市人口流失率逐年增加,曾经以引为傲的小城,当时有多辉煌,现在就有多落寞,再也无法挽留想要更好生活的人们。

从小在离异家庭长大的二哥,内心非常不愿意走父母的老路,可媳妇还是跑了,不用别人议论,爱面子的他觉着有点磕碜。

加上经常耍酒疯、跳楼、进精神病院......在清醒时,每件事都让二哥脸上无光,于是他开始想要逃离这个伤心的城市。

可二哥不会知道他只是身体逃离了老家,灵魂却依旧困在身体里。

五、又哭又笑的戏剧性团聚





▲照片由流浪者新生活义工拍摄

与别的精障街友相比,二哥无疑是幸运的。

他在南京路遇到了义工,又得到贵州雷警官人脸识别的帮助,更难得可贵的是家人多年不离不弃的寻找,才能脱离街头回到家人的怀抱。

流浪者新生活在市救助站、徐汇区救助站、静安区救助站的帮助下,陆续帮助了数位精障街友与家人团聚,送医治疗等。

但也有些精障街友因为各方面原因,在多方努力后仍然无果。比如精障街友赵中秋流浪几十年,一会儿说住在皇宫,一会说祖上是秦始皇,人脸识别不出,无法提供有效信息;还有街友孙建飞,家人不接受;还有街友魏俊杰是空挂户,联系不上家人...... 只能祈祷他们好运。

而还在各地流浪的精障街友,或许是因大家对精障人群的刻板印象,怕他们伤害自己;又或是以为他们是没人要的疯子,而不去帮助;又或是他们得到了帮助后又反复流浪。也有些走失的精障人群并不在街上流浪,可能会迷失在精卫中心、安置中心,因说不清自己的身份,虽然相关安置方也在帮他们找家,但信息有限非常困难,暂时还只能被困在原地,他们也不知家人还在满世界苦苦寻找。

与三妹联系上后的第二天下午,义工跑到南京路,二哥不但快餐店而且认出了义工。义工和他约定 “ 老乡,明天我给你带双鞋过来啊。” 二哥说 “ 那啥,你再给我整瓶酒呗,白地。”

义工随口答应下来,出门后把照片发给三妹,希望家人能放心。

在义工去往快餐店的同时,三妹和侄子、侄媳妇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来不及等义工的通知就打出租去了机场,大哥身体不好没有让他一同前来。

虽然三妹满怀希望到了就能见到二哥,义工也说不会走,可她还是不敢给自己惊喜,做着最坏的打算:如果没见到就让家人先回来,自己留下来啥前找到啥前算。

在机场住的那个晚上,三妹又是一宿没睡着,还是担心人再次消失不见。

北方的清晨还有些微凉,飞机起飞之时,上海的两位义工也分别出发赶往南京路。

义工看到二哥坐在椅子上独自靠在快餐店的墙边在睡午觉便未打扰,将照片发到二哥回家联络群里。并告诉家人不用担心,有义工盯着不可能扑空。

三妹还是不敢相信,觉得不可思议,就要见到我的二哥了?觉得坐飞机的每个环节能再快点就好了。

2小时40分钟后,飞机于10:40降落在浦东机场。三妹的朋友开车来接,在雨天一路开得飞快。

二哥终于睡醒了,又坐到了靠近商城一侧门口的左边,行李依然放在桌下。

义工过去打招呼:“ 老乡,吃饭了吗?”

“啊,没事,不用,我不饿。”

“我给你点个汉堡啊,这也是你老乡,你们先聊啊。”

“我以前做工程的,还有账没要完呢,我还得要账呢。”

二哥聊天非常主动,根本停不下来。

大家边吃边聊,义工时刻盯着手机,在群里汇报这这边的情况。看到三妹说在旁边商场停好车了,义工说我接个电话啊,就冒雨出去汇合。

三妹见到义工时,不敢相信义工会这么负责任,想象不到还会帮忙盯着。看到二哥真的在快餐店吃东西的照片,非常高兴,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了,简直不可思议,像做梦似的,过一会就能见到二哥了?

义工提醒大家见面时不要过于激动,不确定二哥能否认出妹妹。三妹说,“你放心我不会又哭又嚎的,这么大岁数了,经历的多了,心理承受能力还是有的。”

到了快餐店,义工把二哥的位置指给家人看,并让侄子他们分别守住两个门口,以防万一他跑掉,让三妹一个人过去和二哥相认。





▲照片由流浪者新生活义工拍摄

二哥正坐在餐桌旁和义工边吃薯条边聊天,说着回厦门的事,突然感到有人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二哥回头一看:

“你谁呀?”

“哥,我娟!"

“你咋长这样呢?”

“咋地,不认识我了啊?”

“这这,你咋长这大脸呢?”

“胖了呗!想我了不?”

“我都想不起来了!”

“别扯,想不起来你说我脸大?想我没想我?”

三妹搂着二哥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边说边用手板过二哥的脸,使劲亲了两口。

这可能是义工见过最搞笑的认亲场面,看着二哥认出三妹并且没有拒绝,义工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落地。此时侄子和侄女也是眼含泪花,义工看在眼里也不禁动容。

三妹之前设想了见面后的各种情形,真正见到时脑袋都是懵的,跟做梦似的,话也是脱口而出,心情更是无法言说。

六、灵魂被囚禁 身体去远方

三妹终于找到了二哥,心里更多的是高兴,二哥没出什么事情,除了一口走之前好好的牙不知怎么齐刷地断了,剩下身体都很好。

过去话不多的二哥现在变得非常健谈,从快餐店到浴室的路上滔滔不绝,还向家人展示自己的拎包,“这是去健身房健身用的包,一个健身教练给我的 。”

本来打算住下休整下的家人,因为二哥没有身份证要去派出所开证明,又担心夜长梦多,在浴室洗过澡,把全身上下里外的衣服全都换掉后,就立马订了机票,连夜返回。来的时候义工让家人把二哥的户口本带着,并问户籍注销没有。三妹说:“只要没见到尸体,一辈子这个户口本上都得有他名,也是个纪念。”

临去机场前,二哥不知在哪里闻到了酒味,和家人说 “走啊,上饭店啊。”

二哥兴高采烈,边喝边描述着在北京物流公司上班,去北京广济寺、广州、深圳、厦门玩的经历。但他说不清楚是怎么到的上海,只说四处溜达。

三妹翻看了红色的记事本,里面大部分都是真实的人名和电话,还有家庭住址,车牌号码,还有些让人看不懂事无巨细琐碎的记录。这个和义工帮助过的女性精障街友毛毛有些类似,她也记了好多本日记,很多毫无逻辑。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即使流浪的二哥,也不愿让人看成是无所事事的闲人,而是有单位的工作人员,给工程公司四处要账就是他的工作。

三妹不敢和二哥讲爸爸去世的事情,怕他受刺激,又怕他不回去,就说“哥啊,你帮我回去要账呗,我不敢照面,怕老赖埋怨我。”

就这样连哄带骗,二哥和家人平安回到老家,二哥还惦记着他的房子谁在帮他看着,鹦鹉和鱼是不是还活着。

二哥得知 “咱爸没了” ,就和家人给爸爸上坟去。点燃三根烟,三炷香后,二哥边烧纸边哭诉:“爸啊,你老儿子来看你了,你咋没等我啊!” 眼泪从大老爷们脸上止不住地掉。

在爸爸的坟前,二哥不再是个精障流浪者,而是一个充满愧疚的孩子。

离开家乡的这些年,小城经历着漫长而艰苦的转型,城市建设日新月异,过去矿区塌陷区的房屋,如今已变成高楼大厦,曾经很熟悉的地方,二哥也感觉到陌生。





▲图片由寻亲家属提供

三妹马不停蹄地带着二哥去见大哥和妈妈。

大哥准备了一桌饭菜给弟弟接风。来的路上,二哥说不能和大哥喝酒,大哥喝完酒打人。大哥揍过二哥倒是有的,那是因为他太气人。别看当时二哥在小城是个“行人”,很多社会人都是他的手下,可是对大哥的管教他一手不敢还。

“ 那是我哥,当弟弟能打哥吗?” 无论多大二哥都守着小时候爸爸教的规矩,吃饭有吃饭样,坐着有坐着样,还要有个弟弟和哥哥样。

大哥身体不好,二哥嘻嘻哈哈进来打招呼时大哥没有动,示意弟弟坐下来。十年不见,大哥已是一位行动迟缓的老人,听着弟弟叫自己“大哥!”兄弟之情涌上心头,有些难过,而想起爸爸去世时弟弟不在身边,又很生气。

大哥吃完饭先回去,二哥这才要了一瓶白酒,继续喝起来。

见完大哥,隔天一家人驱车又赶往妈妈家。

从知道老儿子的消息,妈妈就很着急,心一直悬着。去上海的路上,三妹一直和妈妈同步进展,就怕妈妈惦记。听说见到了这才落听,要不妈妈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不敢相信。





▲图片由寻亲家属提供

伴着几声狗叫,二哥走到在屋檐下等候多时的妈妈身边,妈妈双手拉着二哥的外套,边抹眼泪边心疼地问:“这十多年你得遭多少罪啊?”

二哥头戴着棒球帽,故作潇洒地说“遭罪,男地嘛,站着嘛,爷们嘛,遭点罪遭点罪。”

三妹也怕妈妈激动赶紧说:“高兴地事儿,哭啥。”

妈妈说:“没寻思活着能看着他啊!”

二哥掀起门帘走进屋里,用说笑声掩饰着默默流下的眼泪。

而昨天在上山刚看完爸爸的坟,今天又看到妈妈落泪,还有这么多年找二哥的辛苦,自己所做的牺牲,种种复杂的心情涌上三妹的心头,让她心情非常复杂也特别不好受,又不能有所流露,还要逗妈妈乐。

三妹心想如果二哥没有精神疾病该有多好,一家人该多幸福啊。可是三妹又特别能理解二哥,他知道自己有精神病,爸爸、妈妈、哥哥、妹妹,每个亲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就自己老哥一个,上谁家干啥都不好意思,不想拖累家人。与其在伤心地苟活,不如去一个陌生的无人问津的地方,混迹于茫茫人海,不去想自己是谁,哪怕当个保安也挺精神,挺好。

这一桌子菜,是大家这十多年吃到妈妈做得最好吃的菜,有酸菜炖排骨、蒸肘子、香肠、猪肝、蘸酱菜、韭菜盒子,都是二哥爱吃的菜,二哥吃得也很高兴。

三妹和妈妈开玩笑说 “二哥不回来,你平时做饭都糊弄我们啊?”

做饭时三妹把胳膊整烫伤了,除了妈妈看见,只有二哥注意到了,关切地问:“ 咋整的啊?”

七、与修行者一同休养

不喝酒时二哥其实挺好,知道关心妹妹的烫伤,妄想的事情也很少。

离家前曾经有两年二哥和妹妹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妹妹盯着他不给酒喝,天天吃药。二哥会早起晨练,回来时给家里买早餐。坏就坏在后来家里给他买了新房子,他住进去后就自由了,一闹心就喝酒,天天喝,也加重了病情。

这次回来他依然一天一天要酒喝,不给喝就一直磨叽磨叽,喝上就好,一天一天的反复重复。经过商量,大哥不忍心送他住院治疗,三妹咬咬牙狠狠心,晚上给二哥喝点酒吃了安眠药,早晨醒了后直接把他拉到了医院。

二哥刚去时把护士都给骂了,见到家人来看望也还作。隔天就好多了,和妹妹对象在病房唱歌唱了一个小时。妹妹边照顾要高考的孩子,边隔几天为二哥送点零食。

义工劝妹妹不要频率太高,让二哥心里有指望会干扰治疗效果。

一个多月后,家人把二哥接到郊区的山上,由妹夫陪同与一位出家的师父同吃同住。二哥非常喜欢这种远离城市的山居生活,平时监督工人在院子里干干活,还能有点事干有点用。山里不但空气好,还能和师父品茶,学习佛法修身养性,忘记心中的执念和烦恼。

现在二哥不喝酒也不主动提出要走,也没再提起在厦门与已死去多年的大姑见面的灵异故事。

二哥出院后的状态让妹妹很欣慰也很高兴,对失而复得的兄妹之情每分每秒都倍感珍惜。另一件喜事就是,三妹的女儿曾经因二哥回来而搬出去备考,最后还考上了理想的大学,二哥不但参加了升学宴,还会陪着侄女一起去外地的大学报到。久违的亲情慢慢滋养着二哥破碎的内心,与妹夫庆生,与家人包饺子等其乐融融的场景,三妹看在眼里,恍惚间仿佛二哥从未离开过。

未来,妹妹说只要自己活着,不管咋难她都不会不管二哥,打算就搁一起骨碌带他一起过,有一口粥吃就饿不着他,绝不会让二哥再逃离老家,“不想他死在外头”,三妹说。

还未回家的精障街友





▲精障街友赵中秋在街边乘凉





▲无法联络上家人的女性精障街友





▲精障街友魏俊杰在捡拾食物





▲无名精障街友在街边捡烟头





▲精障街友孙建飞在街边接受好心人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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