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以冲突一周年:“巴以冲突综合征”背后没有赢家(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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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2024年9月30日,加沙地带汗尤尼斯,以色列袭击后,一辆汽车被摧毁。本文图片 视觉中国

新一轮巴以冲突至今已经持续整整一年。最近一段时间,以色列军事战略重心从南部的加沙战事转向北部打击黎巴嫩真主党。在对黎巴嫩发动多次空袭后,10月1日凌晨,以色列国防军声称,对黎巴嫩南部的真主党目标发起了“有限地面行动”。同日晚间,伊朗向以色列发起大规模导弹袭击,以报复以色列的一系列行动。10月5日,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发表讲话称,以色列有权自卫并回应伊朗的袭击,这是以色列即将要做的。

这一切使冲突的方式和烈度发生了重大变化,导致巴以冲突更加惨烈,并使外界对冲突升级为全面地区战争充满了忧虑。这种风险也恰如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在第七十九届联合国大会上的讲话所言:“加沙战火可能将整个地区拖入其中。黎巴嫩人民、以色列人民和世界人民都无法承受让黎巴嫩成为另一个加沙。”

巴以冲突爆发一年来,血腥冲突和政治暴力泛滥,冲突方式不断翻新和冲突外溢范围不断扩大,伊朗领导的“抵抗轴心”与以色列、美国之间的阵营化对抗,无人机、人工智能、信息技术等新科技手段频繁使用与国际道义持续滑坡并存,国际制度和国际秩序对约束暴力和解决冲突无能为力,尤其是先进军事科技手段服务于野蛮原始暴力冲突的怪诞图景,都使得巴以冲突聚焦了当今国际关系、国际秩序和全球治理的严重倒退。

“巴以冲突综合征”的形成和扩散

巴勒斯坦所在的“肥沃新月地带”是人类文明的发祥地,古老的两河文明、亚述文明等古代文明,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三大世界一神教,均在该地区孕育和成熟。但是,巴以冲突爆发一年来,冲突的持续升级和外溢,以色列和伊朗领导的“抵抗轴心”之间不断升级的对抗,都使东地中海地区的“肥沃新月地带”沦为战争和暴力弥漫的四战之地。而围绕巴以冲突造成的地区性政治和安全危机,以及在地区政治和全球政治中造成的思想和伦理纷争,形成了一种令人困惑、无奈乃至失望的“巴以冲突综合征”。

20世纪以来,阿以冲突和巴以冲突本身就是一种冲突综合征,它是在近代以来奥斯曼帝国衰落解体和中东被殖民主义、帝国主义挟裹进世界历史进程中的产物,也是国际体系对中东地区一系列失败安排的产物。巴以冲突根源于双方在同一地区构建民族国家而发生的领土争端,但在本质上既是殖民主义委任统治失败和分而治之政策的历史遗产,更与英国、法国、美国、苏联等世界大国的操控密不可分,同时也交织着中东地区复杂的民族、宗教矛盾和地缘政治纷争。

新一轮巴以冲突在本质上仍是这一历史进程的延续,这场冲突的所有主体、根源、仇恨、矛盾都有其畸变的逻辑。

——在这一年中,以色列对哈马斯、真主党、胡塞武装及其支持者伊朗采取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强力重击,进而在极端暴力和政治偏执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自身也陷入了内外交困的深刻危机。

——在这一年中,作为冲突的主战场,加沙在以色列的狂轰滥炸和地毯式扫荡下沦为满目疮痍的“人间炼狱”,巴勒斯坦数万民众生灵涂炭,哈马斯组织遭到毁灭性打击。

——在这一年中,黎巴嫩真主党与以色列的边境冲突持续不断,并演化为以色列对真主党的野蛮打击,真主党领导和组织网络接近瘫痪。

——在这一年中,胡塞武装在红海对西方和以色列目标进行袭扰,美国、以色列与胡塞武装之间的冲突持续不断,酿成严重影响世界航运安全和供应链安全的红海危机。

——在这一年中,以色列与伊朗的政治对抗、军事冲突、安全博弈持续升级,以色列轰炸伊朗驻叙利亚大使馆引发双方互相打击对方本土,哈马斯、真主党、伊朗革命卫队高官连续不断地被以色列以极尽羞辱的方式清除,伊朗陷入严重的被动。

——在这一年中,叙利亚、约旦、埃及、也门等巴以冲突的周边国家因巴以冲突外溢受到严重冲击,安全风险不断上升,经济、社会损失严重,尤其是以色列轰炸叙利亚已经成为巴以冲突以来的常态,而约旦则处在以色列和伊朗对抗的夹缝中备受煎熬。

——在这一年中,美国仍在奉行所谓的“可控冲突”政策,在对以色列进行无条件大力支持的同时,通过增强军事存在威慑伊朗等反以力量,并利用地区盟国斡旋谈判,以实现对冲突的控制。

——在这一年中,美国和欧洲的西方社会因巴以冲突发生严重的政治撕裂,一度发生巴勒斯坦支持者与以色列支持者冲突骚乱,伊斯兰恐惧症和反犹主义并存加剧西方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的对立冲突。

——在这一年中,国际社会无法制止巴以冲突的不断升级,无法阻止血腥暴力的不断弥散,联合国的权威遭到以色列的严重蔑视,联合国安理会的大国一致和集体安全原则遭遇严峻挑战,进而使巴以冲突成为国际秩序危机和全球治理失灵的写照。

……

总之,“巴以冲突综合征”是以色列和伊朗领导的“抵抗轴心”共同制造,并在中东地区和国际社会扩散和弥漫的冲突顽疾,它既诉说着世界文明隆兴之地沦为冲突恣肆之地的悲哀,也揭开了现代文明和世界秩序无法治愈的世纪伤疤。



当地时间2024年10月3日,巴勒斯坦加沙地带,巴以冲突持续,以色列部队正在进行地面作战。

巴以冲突是没有赢家的政治悲剧

整个巴勒斯坦地区仅有2.7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但却酿成了阿拉伯民族、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间一个多世纪的冲突,可谓现代世界最大的政治悲剧之一。历史上阿以双方曾爆发五次中东战争,而新一轮巴以冲突的性质、规模、影响无疑完全可以定性为“第六次中东战争”。(参见刘中民:《新一轮巴以冲突是一场更复杂的“第六次中东战争”》)

新一轮巴以冲突是历史的延续,但这场古老的冲突又呈现出不同于以往的复杂性和新特点,并突出表现为哈马斯与以色列的思想和行为更加激进,尤其是以色列的极端暴力偏好和政治偏执严重;围绕巴以冲突的地区矛盾从阿拉伯国家与以色列矛盾,转化为以色列与伊朗领导的“抵抗轴心”之间的矛盾,而阿拉伯国家的非国家行为体成为冲突的主要行为体;美国在维持总体战略收缩与被迫增兵威慑“抵抗轴心”、抑制冲突升级之间进行艰难平衡;情报战、科技战、网络战的介入与残酷的定点清除等手段相结合,对力量对比态势、战场延展性、战争残酷性、战争传播和战争话语争夺产生复杂影响;……

但是,不管这场冲突如何复杂,但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政治悲剧。

首先,新一轮巴以冲突的直接当事方哈马斯与以色列都是加沙冲突的输家。

哈马斯固然以异常惨烈的方式使巴以冲突重回中东政治和国际社会的中心,但由于此次冲突处于国际秩序倒退、国际约束孱弱的大背景下,不仅使加沙和整个巴勒斯坦付出沉重代价,而且未来加沙和西岸的处境很可能因以色列的政治偏执处于更加不利的境地。

以色列尽管处于绝对的军事优势并重创哈马斯的有生力量,但不仅未能实现解救人质、消灭哈马斯、加沙不再对以色列构成威胁三大目标,而且付出了安全困境加深、经济社会发展损失惨重、陷入国际孤立等沉重代价,而这也正是内塔尼亚胡战时内阁继续以打击真主党、胡塞武装、对抗伊朗等方式延续冲突,维护脆弱的政治合法性的原因所在。以色列的结局无疑是战术上胜利,战略上失败,并陷入更加难以化解的安全困境。

其次,伊朗领导的“抵抗轴心”遭遇严重挫折乃至彻底失败,伊朗的输出革命和意识形态外交已走上难以持续的穷途末路。

1979年之前伊朗和以色列不仅在历史上长期友好,在当代也曾共同作为美国盟友而密切合作。双方关系出现矛盾始于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反美、反以成为伊朗意识形态的重要内容。此后,双方围绕中东和平进程尤其是巴以问题、伊核危机与伊核协议、“阿拉伯之春”尤其是叙利亚内战问题的矛盾不断加剧,双方在军事和安全领域针锋相对的对抗日趋突出。上世纪80年代以来,支持黎巴嫩真主党、巴勒斯坦哈马斯等伊斯兰主义力量,既是伊朗输出革命外交的产物,也是伊朗为抗衡以色列培植重要代理人的结果,其重要战略考虑是通过争夺巴勒斯坦问题的话语权,扩大对中东地区和伊斯兰世界的影响。

在新一轮巴以冲突中,尽管其主要参与方哈马斯、真主党、胡塞武装、伊拉克人民动员力量是伊朗影响地区事务的重要力量,但引发与以色列的全面冲突并直接参与巴以冲突并非伊朗的战略选择。因为与以色列爆发全面战争并不符合伊朗国内改善经济民生、对外改善国际环境的内外战略。

在冲突初期,哈马斯、真主党、胡塞武装、伊拉克人民动员力量对以色列的袭扰,一度使伊朗处在相对有利的地位。但随着哈马斯和真主党遭到重创,哈马斯和真主党领导人不断被以色列定点清除,伊朗反应迟钝、手段有限,导致冲突不断向不利于伊朗和“抵抗轴线”的方向发展,并考验伊朗的战略抉择。舍弃国本、不惜代价支持“抵抗轴心”力量死磕以色列,显然不符合伊朗的内外战略;放弃“抵抗轴心”,不断妥协退让,将使伊朗颜面扫地,失去对“抵抗轴心”的领导权和信誉。从本质上来说,巴以冲突成为继1980-1988年两伊战争后考验伊朗输出革命外交的又一试金石,但恐难逃再次失败的命运。



当地时间2024年10月1日晚间,伊朗向以色列发射了200枚导弹。


再次,阿拉伯伊斯兰世界与巴以冲突渐行渐远,影响有限。

在新一轮巴以冲突中,与伊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阿拉伯伊斯兰世界对巴以冲突比较冷淡。尽管阿拉伯伊斯兰国家不断谴责和反对以色列,但多数国家相对克制,尤其是已无法形成联合对抗以色列的合力,更未采取历史上经济制裁、石油禁运等手段。其中原因十分复杂,其中既有泛阿拉伯民族主义衰落、阿拉伯国家日益转向重视国家利益等因素,也有“阿拉伯之春”以来阿拉伯国家发展转型任务艰巨,对介入地区冲突热情不高有关,也与巴勒斯坦问题矛盾复杂、阿拉伯国家长期介入和参与但收效甚微而心生厌倦有关。此外,不少阿拉伯国家是美国盟友,并在美国的“亚伯拉罕协议”推动下谋求与以色列关系正常化,更是阿拉伯国家不愿介入巴以冲突的重要根源。

阿拉伯伊斯兰世界与巴以冲突渐行渐远当然有很多消极影响,但也有其理性的积极意义。在历史上,很多阿拉伯国家“打巴勒斯坦牌”谋求自身利益,也是巴勒斯坦问题复杂化的重要原因,甚至严重损害巴勒斯坦利益。从这种意义上说,尽管阿拉伯国家逐步淡出巴以冲突不利于阿拉伯国家共同反对以色列,但这或许是这场冲突的必然结果。对于巴以双方而言,只有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都不再受到外部操控,双方都告别极端和偏执,回归理性,巴以才有可能实现和平。

最后,新一轮巴以冲突也是美国中东霸权以及世界领导权不断流失的漏斗。

在新一轮巴以冲突中,美国的政策在本质上体现了其维系中东霸权的诉求和权力资源有限的矛盾困境。一方面,在经济、军事、外交等方面向以色列提供了持续不断的系统性支持,在联合国层面不断为停火止战制造障碍,进而使冲突得以持续,并使联合国难以在停火止暴、政治解决冲突方面有效地发挥作用;另一方面,美国又通过多次增兵中东对反以力量进行威慑,避免冲突升级为地区性战争,进而危及美国以大国战略竞争为核心的全球战略。

在这场冲突中,美国进行军事行动的硬实力和斡旋解决冲突、发挥国际体系领导作用的软实力都陷入了困境。美国既缺乏像发动海湾战争、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那样改变中东地区格局的能力、雄心和意志,更无全面领导中东和平进程、缔造奥斯陆协议的道义高度和国家形象。

1948年的第一次阿以冲突爆发是大英帝国霸权从中东淡去的直接结果,而新一轮巴以冲突的爆发也与美国在中东力量和雄心不再有密切的关系。从这种意义上说,新一轮巴以冲突的乱象,以及国际秩序的无力,也是美国霸权衰落,起码是其领导能力严重不足的明确信号。

总之,新一轮巴以冲突这场发生在现代社会的原始冲突,在本质上也是人类现代理性与原始野蛮本性之间的冲突。它是巴以双方的悲剧,是中东地区的悲剧,更是世界和人类的悲剧。

“中东睿评”是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刘中民教授的专栏,坚持现实性、理论性、基础性相结合,以历史和理论的纵深回应现实问题。


宫小生:中东全面战争的可能性存在,但没有变得更高



当地时间2024年10月4日,黎巴嫩南部提尔地区,以色列空袭现场冒出滚滚浓烟。视觉中国 图


2024年10月7日,巴以冲突延宕一周年。近日中东局势发展让实现和平的前景更加渺茫。以色列与哈马斯的停火谈判事实上已停滞,黎巴嫩真主党高层接连被杀,伊朗实施报复行动,黎以边境交火不断,美国增加在中东的军事存在。冲突导致加沙地带超4.1万巴勒斯坦人丧生,超96万人受伤,整个加沙深陷人道主义危机。

接下来冲突将如何发展?何时能出现转折?双方在停火谈判中的分歧点,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围绕相关问题专访了中国政府前中东问题特使宫小生。

宫小生曾任中国驻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办事处主任,从事外交工作四十年,长期在中东地区工作,被第三任中东问题特使吴思科称为“中东通”。宫小生直言当前中东局势令人担忧,发展令人遗憾。他认为,以方军事行动已远超巴以冲突的范围,除了想解决加沙问题,其背后还有更多考量。但军事压力无法真正解决问题,中东最终必须通过政治解决,实现和平安定。

澎湃新闻:9月27日黎巴嫩真主党领导人纳斯鲁拉在以色列的定点打击下身亡;10月1日以色列国防军在黎巴嫩南部发动地面入侵,纳斯鲁拉的堂兄、真主党可能的继任者哈希姆·萨菲丁身亡。巴以冲突持续一年,以色列为何选择此时对黎巴嫩真主党大动干戈?以军能通过强势的军事行动缓和其北部边境局势吗?

宫小生:一年冲突中,以色列动员了几十万预备役军人,使用了除核武器以外的几乎所有尖端武器,战争的规模和冲突的烈度不断加强,这是以色列建国以来前所未有的,战争时长一年,对以色列来讲也是史无前例。很多分析家认为,以色列的目标并不仅仅是报复哈马斯、解决加沙的问题,还有更大、更多的战略性考虑。同黎巴嫩真主党的冲突升级,表明这是一场远远超出巴以冲突范围的热点冲突。

以色列从建国以来,面临阿拉伯国家的四面包围,跟埃及等国实现和解后,解决了东线和南线问题,就剩北边叙利亚和黎巴嫩。现在以色列要考虑在更大范围内消除其战略上潜在的威胁,可能最大的目标是伊朗,要解决伊朗和其支持的像黎巴嫩真主党等其他一些武装力量。

但以色列想借助军事行动缓和边境局势,我觉得是不可能的。以色列能动用的军事手段基本都动用了,再扩大战争范围难以达到预期的目标。

澎湃新闻:真主党将如何应对以方的袭击?10 月 1 日,伊朗今年第二次向以色列发射了近 200 枚导弹;4 月,以色列袭击伊朗驻大马士革领事馆,伊朗对此作出了回应,向以色列发射了大约 300 架无人机和导弹。接下来伊朗还会有怎样的行动?

宫小生:暗杀纳斯鲁拉肯定是一个升级的行动,但是真主党会不会放弃此前相对克制的态度、大打一场,恐怕还要观察。

近些年来,以色列和真主党方面,都在努力发展自己的军事能力,现在战争形态也在发生变化。真主党是一个党派,同时又拥有武装,组织结构非常特殊,有公开的部分,也有秘密的部分。很难说真主党高层被杀是否会影响到它的军事能力,如果战争升级,真主党还是有作战能力的。

不过从以往的经验看,真主党虽然立场很强硬,但实际做法非常灵活,一贯是有克制的,跟以色列冲突对真主党来讲不是个好的选项,双方恐怕还是会保持一种相对来讲强度不那么大的军事压力。

伊朗这两年在中东也非常克制,现在不仅要考虑现实形势,更要考虑长远的发展和生存。克制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不排除伊朗采取一些报复行动。但是从根本上看,保持克制态度符合伊朗领导人的判断。伊朗总体还将继续保持比较克制的态度。双方升级冲突的办法有很多,不一定非得伊朗亲自下场才叫报复。

澎湃新闻:黎以间停火能尽快实现吗?以色列有意继续推动局势升级?

宫小生:现在停火比较难,以色列自己也承认,唯一能向它施加较大压力,或者能让它停手的,只有美国。美国正在大选的关键时期,拜登政府现在很难向以色列施压。对以色列来讲,这个情况就是十字路口上没有交警,它可以闯红灯。但是在十字路口到底向不向前走,取决于驾驶员的判断。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知道仅靠军事手段很难实现目标,但是他需要保持并利用强势的态度,达到政策和战略上的目标。

目前很难判断以色列是否将进一步大规模升级战争,或者是把战火扩大到更宽的范围。这既不符合以色列利益,也超出了以色列自身军事能力。特别是美国还在大选的情况下,以色列走得太远,也不会符合美国的利益。

澎湃新闻:冲突持续一年,如何看待当前的局面?中东正在全面战争的边缘?

宫小生:以色列2005年从加沙地带撤离,把加沙和约旦河西岸地区交给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以后,以色列国内对此一直有不同的声音。以色列方面既不愿意背上养活巴勒斯坦人这样一个难以承担的包袱,又希望能够控制住局势。这一次巴以冲突为以色列创造了一个新的机会,可以重新审视当年交还加沙的行动。重新评估之后,以色列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选项是很多的。

全面战争的可能性存在,但是没有变得更高。各国都不愿意看到这个地区局势失控,实际上都从各自不同的利益和角度出发,采取行动来维护它的稳定,防止局势失控。对地区国家来说,黎巴嫩、叙利亚、埃及等国家都不愿意卷入战争。内塔尼亚胡能越早越快解决这场冲突,对以色列的国家利益和人民也是最大的利好消息。

澎湃新闻:以方始终强调要清除哈马斯,其目标能实现吗?停火谈判停滞不前,双方在交换被扣押人员数量、两条走廊的控制权等问题上存在严重分歧,外交解决还有多大空间?

宫小生:以色列要争取到释放人质,这个是没有争议的。关于消灭哈马斯武装力量的问题,以色列会极力争取实现这样的目标。但哈马斯是从巴勒斯坦民众抵抗力量当中发展起来的,不仅有哈马斯,还有其他的派别,要完全消灭他们是做不到的。

哈马斯的军事力量非常有限,只有轻武器和后来发展的一些杀伤力并不大的火箭弹和导弹,要通过这样一些低劣的武器来控制战局,特别是应付以色列这样的对手,是很难的。

目前,以色列一直保持强有力的军事压力,哈马斯的武装力量和军事手段已经被大大削弱,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以色列的目标已经基本实现了。哈马斯难以再发起像去年10月那样规模的攻击。但以色列难以完全消灭哈马斯,也很难在将来杜绝哈马斯得到新的援助并再次发展武装力量的可能。

现在巴以谈判处于僵局,从双方争议的点来看,回旋余地非常小。人质对以色列至关重要,军事上控制加沙的战略要点,也是非常重要的目标。将来可能会有新的停火谈判提议,但是双方争夺的关键点也不会少。最终全部释放人质是以色列不会松口的条件,但是释放的方式、释放的时间点是可以谈判的。我觉得相比较之下,其他的分歧都有一定的回旋余地。

澎湃新闻:美国能否通过减少军事援助对以色列施压?即将到来的美国大选将如何影响冲突走向?

宫小生:军事援助是美国对以色列施压的一张强有力的牌,过去美国也用过,但以色列和美国的关系非常复杂,美国很难轻易对以色列任意使用这样一张牌。美国自己反复宣传,要从中东逐渐脱身,它更希望看到中东能保持一种相对的平衡,希望看到中东局面不失控。

本轮巴以冲突升级时,以色列受到攻击,美国不得不为以色列站台,提供强力的政治和军事支持,但总体上,这是不符合美国战略部署的,如果有人想挑起全面战争,美国不会希望这样的局面出现。现在美国关注的热点都在大选,难以在国际上采取强有力的外交行动。美国大选之后,有可能会为中东的局势创造一个新的契机,双方才会有重回谈判桌的可能。

澎湃新闻:“两国方案”前景如何?推动巴勒斯坦建国的最大阻碍是什么?

宫小生:国际社会普遍认为“两国方案”是最好的解决方案,是公认的努力方向。但内塔尼亚胡非常纠结,如果做此选择,意味着以色列要做出重大让步。在以色列处于强势地位的情况下,做这样的重大让步,要争取以色列国内各党派还有民众的支持,这是相当困难的。

巴勒斯坦方面,现在的领导人,像阿巴斯都八十多岁了,随着时间推移,这一代领导人逐渐退出政治舞台,新的领导人出现以后局面会是什么样,现在还很难判断。我们期盼双方都能尽早认识到和平是最终唯一的选择。

推动巴勒斯坦建国最大的阻碍可能是双方现在互不信任,很多核心问题难以解决,比如耶路撒冷的归属、边境的问题、难民回归问题、定居点问题等。关键在于双方要能做出走向和平的政治决断,才能想办法逐个解决争议的难点并实现和平。

澎湃新闻:冲突绵延一年难以化解,有声音质疑联合国机制失效,未能有效推动停火止战,如何看待这种说法?各国应如何推动联合国更好发挥作用?国际社会对于劝和促谈做出的努力有怎样的意义?

宫小生:近年来,国际社会,特别是广大发展中国家,越来越多对现有的联合国机制提出质疑。联合国不能只是大国俱乐部,要代表更广大发展中国家,这是世界上几乎所有国家都支持联合国进行改革的原因,是联合国改革的推动力。

我曾经在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工作过两年多时间,有过近距离的观察。联合国是我们人类社会经过两次世界大战之后做出的政治选择,联合国宪章是现代国际法和国际关系的基本准则的一个总结,反映了国际社会维护世界和平的政治意愿。

尽管现在对联合国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有很多批评,但是目前为止,联合国仍然是解决国际冲突、世界安全问题最好的途径和机制。它的作用强弱,取决于联合国成员国是否真正支持联合国发挥作用,只有得到国际社会广泛的支持,它才会越来越有效。还是要找到一些方法让更多的国际社会成员的声音能够产生影响,而不只是被少数国家所干涉、操纵。

解决国际问题都是非常复杂、非常困难的,中东问题也是这样。但是总要有人去推动解决,我们所做的努力就是一种进程的有机组成部分。有些努力短期看上去作用不明显,这是一个逐渐认识的过程。

比如说巴勒斯坦,各方长期以来呼吁巴勒斯坦内部加强团结,形成一个一致的声音,才能更好地争取维护巴勒斯坦整个民族的利益。此前巴勒斯坦各派在北京签署《北京宣言》。能邀请巴勒斯坦各个派别组织到北京来,坐在一起共商大事,这本身是很不容易的,他们自己都做不到这样一点。发表《北京宣言》,加强巴勒斯坦的团结,虽然从近期来看,不一定对局势有直接的结果。但是就像我们在路上又铺了一块大石头,路又向前进了一步,有了这样一块大石头,我们的路就会越来越好,越来越远。

澎湃新闻:本轮冲突造成重大伤亡,且不断外溢,给中东地区和平稳定带来巨大风险,这样一场冲突应当引起国际社会怎样的反思?

宫小生:从这场冲突中军事行动的情况看,它出现了一些新的特点。比如哈马斯,他们采取的攻击方式和使用的武器,大大超出了国际社会以往对他们的认识。简陋的武器能够造成这么大的破坏,产生这么大的影响,是国际社会没有想到的。黎巴嫩发生的通信设备爆炸事件是全新的一种战争形态,足够引起国际社会的高度重视。

现在战争范围越来越大,手段越来越千奇百怪,越来越没有底线。这样的状态是国际社会应该高度警惕和坚决反对的。

国际社会还要普遍认识到,我们的和平还是脆弱的,我们生活的国际环境并不是那么安定,必须对国际上爆发新的冲突、新的热点有非常高的警惕性,还要做出更多的外交努力来维护难得的、可贵的和平和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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