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话，说的是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其实说的也是一个永恒的道理：许多人，拼尽全力，都只不过是为了过上平凡的一生。

撰文丨连清川

有一年冬天，我寓居在纽约曼哈顿一个破旧的公寓楼里。

冬季的纽约雪多，路上的积冰很厚。我走出公寓的时候，一个拿着拐杖的老头一下子出溜在地上。我赶紧扶起了他，幸好无事。

他脖子上挂着一块金牌。他说，我是一个奥运冠军。

我当场几乎泪奔。原来如同传奇一般的人，当一切光环褪去，他们竟然可以如此平凡，甚至如此不堪。

不由想起近日来备受关注的前体操世界冠军吴柳芳。因为在网上开直播，吴柳芳被自己的同行、前奥运冠军管晨辰率直批评，进而掀起一场巨大风波。

为此，吴柳芳怯生生地在直播间里道歉。她说，我家庭条件不好，我想靠自己，我只是想改命。

也因为这场争论，吴柳芳被更多人看见，并获得了更多人的同情和理解。

12月2日，吴柳芳的账号恢复可关注的状态，到3日凌晨，关注人数已经超过630万。

图/网络

现在，她大约因此而找到了改命的机会。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唏嘘的意外。

但在我看来，这是对一个努力生活的人的嘉赏。她值得。

01

做直播之前，吴柳芳做过什么事情？

在这场争议之前，很多人不会知道，吴柳芳在职业运动员生涯中获得15块金牌、16块银牌；也不会知道，她早在19岁时就因伤退役，因为不是奥运冠军，早早就离开了体制；更不会知道，她后来上了大学，当过教练，当过主播，当中学老师时还被拖欠工资。

如果不是这次事件，同样不会有人知道，即使生活如此不易，她还默默地做了两年时间的公益。她做公益时发自内心的、单纯而美丽的微笑，让人潸然泪下。

一切兜兜转转，她再次回到抖音的时候，不过区区4万粉丝。

做直播的吴柳芳，其实不过是在为生活而努力而已，就像许多退役运动员一样。

你知道每年有多少运动员退役吗？国家体育总局的数据披露，中国当下在册的专业运动员有5万人，每年退役超过3000人。另外一个统计数据说，每年奥运会之后，就有40%的运动员会退役。

无论你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庞大的数据。

光环落下，生活继续。其实，还有好多人并没有带上光环落幕。巅峰光环永远只是属于少数人的。他们的生活也要继续。

总有人要拿李宁、姚明、郭晶晶出来说事。的确，他们都曾经是赛场上的传奇，而这种传奇在退役之后，依旧伴随着他们。

但是之所以说是传奇，是因为所有人的成功，都是一系列必然和偶然因素的结合。个体的能力，获得青睐的机遇，以及恰如其分的时机和命定的、几乎不可阻挡的运气。

巴黎奥运会上陈梦辣手击败了孙颖莎获得冠军，打破了许多人的偶像梦，成为了一时的争议热点。许多年后，这一战大约还会被人记得。

但是大约没有多少人会记得郭焱这个名字。她也是乒乓球国手，两次世界杯冠军。但是她没有拿过奥运会冠军，成为了中国庞大的乒乓球梦之队的一个背景。

她现在是80万粉丝口中的“郭指导”，因为她在抖音上教乒乓球，做解说，让县城里很多乒乓球爱好者“交作业”。

▲郭焱（图/视频截图）

她当然不是一下子成为“郭指导”的。乒乓球的冠军太多了，偶像太多了，大牛太多了。哪轮得到她呀。

退役之后她走了寻常路，当教练，开俱乐部，当大学老师。经历有限，资源有限，人脉有限。哪个人不是如此的呢？当你在追求世界冠军的光环的时候，你何曾有暇去考虑这些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的、无聊的事情？

一直到2019年，她还在当教练的时候无意中看见有朋友在发抖音，生发了好奇心，于是想试一试。不温不火了许久之后，偶然间她讲解张继科的“霸王拧”爆火出圈。原来有那么多人想学在她看起来那么容易的东西。

错失奥运是她人生的遗憾，但是她现在“不希望浪费人生中的每一分钟，错失每一个机会”。

还有，给21万游泳爱好者当教练的是吴鹏，这个曾经击败过“飞鱼”菲尔普斯的人，15岁在亚运会连夺三金，北京奥运会的蝶泳第四名。他也是中国游泳队的背景板。

他在抖音有一个合集，叫“世界冠军的游泳课”。他把自己叫连接者，把喜欢游泳的人，自己曾经的同事，以及游泳的技巧和器具，都连接在了一起。

▲吴鹏（图/视频截图）

如果这些个人冠军，你都曾经至少在赛场上看见过他们努力的身姿的话，那么在花样游泳、篮球、排球等等这些团队中，你能记住几个人？

呙俐，中国女子花样游泳队曾经的队长，带领花游队在东京奥运会上历史性地获得过银牌。现在，她仍然是国家花游队的体能教练。

她一直是迟至2023年5月，才上了抖音。但最初，她不过是借“地利之便”，分享的是作为花游教练的日常：主角仍然是花游队的姑娘们。

但是人们却并不满足于此。寻找她的指导的人越来越多，于是，她开始开设游泳课，解答花游中的技术问题，甚至，非常幼稚、基础的问题。现在，她有14万学生。

你可以想象，当她离开教练这个岗位的时候，她会担心，害怕，恐惧自己的未来吗？

02

当人们想起邹春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都会有一股刺痛。她是我们所辜负过的一个人。

她是破了举重世界纪录的全国冠军，9枚金牌的拥有者。在退役之后，她成了体工队食堂的员工，后来拿了7.5万元的退役补偿费自谋生路。她用这仅有的一点资本开设了养鸡场，但是血本无归。

她成了一名搓澡工。差不多整个国家都为她哭泣。最终，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她开办了一个洗衣房，勉强维生了下去。

比邹春兰起点更低的，是李园园，她是一个残疾人，残疾自行车运动员。13岁时候的车祸，失去了半条腿。

但是命运垂青，她成为了自行车运动员。在职业生涯中，在役的11年里，她拿下了46枚奖牌，两次打破世界纪录、3次站上世界冠军的领奖台、7次荣获国内赛事金牌。

但是命运残酷，退役之后，她的孩子被发现视网膜病变，治疗负债30多万。她曾去餐馆应聘过服务员，可老板发现她的左腿有残疾后就把她辞退了，她做过销售、跑过保险、打过零工，后来又回家乡创业……

一切都在和她曾经的辉煌对抗。

2019年她无意中上了抖音，发现可以通过这个来卖她家乡连云港的海鲜却生意冷清，又无意间她展示了自己的世界冠军金牌，生意开始好转。

她颇有讽刺意味地把自己的抖音账号叫做“不火的冠军李园园水产经营部”，2022年，她终于还清了欠债。

▲李园园（图/视频截图）

现在，有4个残疾运动员和她一起经营着这个“小店”。它虽然微小，却像是已经能够在汪洋波涛中安身立命的一条小船。

如果不是因为吴柳芳，我都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奥运冠军、世界冠军、全国冠军，这么多运动员在抖音上。

今年7月抖音发布的《2024退役运动员数据报告》显示：过去一年时间里，有超过2500名退役运动员在抖音上，最多的是80后，其次是90后和00后。同时段，有973名退役运动员在抖音直播，累计直播3.59万场，收看人数6.58亿人次。

图/网络

《半月谈》报道，抖音已经成为退役运动员新就业的蓄水池。抖音的报告也提到，过去一年，获得收入的运动员同比增长54%，退役运动员带货单量同比增长386%。

这里无法一一列举他们每个人的作为，但是他们努力的样子，让人心疼，也让人尊敬。

我今年有幸在一次聚会中碰到过中国女子短道速滑运动员杨杨。她是中国历史上冬奥会首金获得者，那是2002年的事情。前前后后，她一共拿到了59个世界冠军。

杨杨也在抖音上。她的“战刀”挂在自己的客厅里。有网友调皮地说，可以用它来切菜。杨杨憋着笑，说，不行，菜刀只有一个刃，但冰刀有两个。

杨杨是我心中的偶像：她成立了一个“冠军基金”，连接了5000名曾经的冠军，帮助他们寻找新的职业机会。而抖音这样的短视频平台，在她看来，不仅让塔尖的运动员，也让塔腰和塔基的运动员，获得了更多的机会。

03

吴柳芳的故事应该暂时告一个段落了。

她是幸运的。这一场风波，尽管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并且一度几乎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另外一个击剑运动员秦雪，在直播间里说，我不想火，我只想赚钱，我有一个三岁半的女儿。

这些人性中脆弱的时刻，总叫人心疼。

那5万名运动员，那3000名来到抖音的退役运动员，那973名做直播的运动员，当他们第一次打开手机，打开抖音，面对邻近或者遥远的网友的时候，心中的胆怯几乎可以想见。

他们或许是许多人心中的英雄，但是他们曾经被封闭在训练营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几乎机械地重复着那些运动姿势，举重，拍球，蝶泳，挥杆，投掷，跳远……他们和她们的人生中最美好青春的岁月，只有这些。我们看见的不过是短短几分钟，最多一个多小时的巅峰时刻，但是他们训练时的艰难，并不为人所熟知。

与任何行业一样，他们中的佼佼者，并且能够持续成为人生赢家的，永远是凤毛麟角。网球运动员何其多，但在李娜多年之后，才有了郑钦文。这些年间，其他人是谁，他们在哪里？

幸好有互联网，幸好这个时代，给他们和她们开出了另外一个窗口。

但是啊，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艰险和困顿，并不亚于他们曾经在千军万马之中夺冠的困难。生活永远是一种锤炼，他们依然还要经历千锤百炼，才有机会重返人生的巅峰。

▲参加平衡木比赛的吴柳芳（图/视频截图）

我还想不合时宜地为管晨辰做一点辩护。也许她的人生要比吴柳芳来得顺遂与安稳。但是她“拉踩”吴柳芳，或许不过是因为生活所激发的嫉妒、焦虑和偏执，尽管方法不对，但是其情可悯。

放过她们吧。

有一句话，说的是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其实说的也是一个永恒的道理：许多人，拼尽全力，都只不过是为了过上平凡的一生。

每个人，都有为了生活而努力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