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散中国”到“理想中国”:知识分子“润”海外(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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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来源,BBC News Chinese

图像加注文字,中国女权行动者李麦子在疫情期间备受约束,她觉得“这个国家疯了”Article informationAuthor,

五年过去了,武汉封城的记忆依然深刻,新冠疫情成为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分水岭。

对李麦子也一样,她原本没打算离开中国,但疫情推了她一把。

2022年疫情高峰期,她还在北京一家留学仲介工作。一天,为了拿到24小时核酸检测证明进入公司,她和同事找了两小时才找到就近的检测点,眼前是三公里长的队伍。当时,防控政策朝令夕改,他们原本持有的72小时检测证明失效,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我觉得这个国家疯了,”她对BBC中文说。

35岁的李麦子是中国知名“女权五姊妹”之一,曾多次组织街头行动为女性和LGBT群体发声,近年来频遭打压。

她说,疫情期间社会管控层层加码,凸显出权力迅速集中,紧缩的公民社会更加萎靡,这迫使她最终做出决定:离开中国。2023年7月,她到了美国,目前定居纽约,成为疫情后大批移居海外的中国知识分子与中产人士中的一员。

五年来,疫情带来的深远影响仍在发酵,从严格的资讯封锁,到变幻莫测的封城、隔离,加上经济持续放缓,催生了越来越多的出走者。

在美国等地,新的“离散中国”社群迅速形成。而像李麦子这样的行动者,正在异乡努力重启生活,建造他们心中的“理想中国”。

“离散时代”到来

李麦子说,疫情期间,她的室友因涉及参与“四通桥事件”被警方带走。她受到牵连,被员警密切监视,行动受到限制。

2022年10月,中共二十大召开前夕,当局加强封控,一些城市强制全员检测、隔离,食品和药品短缺,民怨沸腾。13日,在北京四通桥上,一名抗议者挂起横幅“不要核酸要吃饭,不要文革要改革,不要封控要自由,不要领袖要选票”,被称为“四通桥事件”。

之后全国各地出现更多抗议活动,包括备受关注的“白纸运动”。

公民社会受打压之际,迫使李麦子离开中国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件私人事件。

2022年夏天,她打算与女友结婚。消息传出去后,遭到国保骚扰。

当时李麦子还在上班,在楼道里接到国保电话,被告知不准结婚,她“整个人就崩溃了”,泣不成声地问对方:“我现在都不上街了,为什么结婚都不行?”

中国法律并不承认同性婚姻,她们在网上办理美国犹他州的结婚登记,原本计划邀请100人参加婚礼,但最终低调处理,改为线上仪式,只有30多人参加。随后,李麦子跟随留学的伴侣一起离开中国,到纽约定居。

“警察的手伸到我的个人生活里,无孔不入,”她说。身为行动者,她早就知道近年来中国公民社会发生的急剧变化,但没有想到,个人生活也成了掌权者控制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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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李麦子和她的伴侣被迫低调举行了婚礼,随后移居到美国纽约

中国在2022年11月底解除封控政策,大批民众陆续离开中国。有人感知到政治高压,还有人对经济复苏乏力感到绝望。2023年第二季度GDP仅成长了0.8%,6月公布的青年失业率达到21.3%,创历史新低。

许多人利用留下、经商或工作签证移居海外;还有一些人铤而走险,穿越中南美洲以俗称“走线”方式偷渡去美国。据报道,2023年前9个月,美国边境巡逻队逮捕了22,187名从墨西哥入境的中国公民。这是2022年同期数字的13倍。

投资移民公司 Henley & Partners 的报告显示,中国在2023年有13,800位高净值人士离境,成为全球高净值人士(拥有至少100万美元资产的人)外流最多的国家;预计2024年将有15,200人外流,创下历史新高。

该公司分析称,这一趋势从2022年下半年疫情有所改善之后就开始了,在整个2023年都很明显。中国经济发展轨迹的不确定性和地缘政治紧张局势,是这些有钱人离开故土的首要原因,而美国是首选目的地。

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副教授吴木銮对BBC说:“中国在控制疫情期间暴露出重大的公共治理危机,一些政策并非依照科学制定,而更多是通过权力手段推动,令民众无所适从。”

他表示,中国当局对死亡人数等资讯不透明处理,疫情期间动辄封锁小区、限制人身自由,疫情后也没有彻底反思,令许多人对中国的体制感到绝望,因此选择离开。

“不管是知识分子、高净值人士,还是底层民众,都经历了政治和经济上最糟糕的时期,他们对未来感到焦虑,不再保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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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中国独立记者江雪觉得,疫情后当局对言论的控制“明显加强”了

来自西安的江雪在疫情期间的遭遇迫使她逃离中国,这位资深记者目前在华盛顿。

2020年4月4日清明节,中国国务院宣布举行全国哀悼活动,对抗疫情牺牲的民众表达哀悼。江雪写下评论文章《在国家哀悼日,我拒绝加入被安排的合唱》,在外网发表。没过不久,员警就上门传唤,把她带到警局去做笔录。

“那其实就是一个正常的评论,之前写人权律师也没有上门过,”江雪对BBC中文说。

江雪在上世纪90年代末入行,在一家著名市场化媒体担任记者和评论员。彼时中国,市场化媒体蒸蒸日上,她对强拆、腐败、环境等社会问题都进行过调查报道。2014年,她转做独立记者。

到了2021年底,西安官员担心该市出现隐性传播链,下令1300万居民居家隔离。突如其来的禁令让许多居民措手不及,封城前,当地超市和市场出现恐慌抢购,手机上的通行程式崩溃,导致有必要出行的数万人无法通勤。

江雪把封城前后十天的见闻写成《长安十日》,在社交媒体上发布。

“这是2021年12月31日。旧年的最后一个黄昏,暮色即将降临。从阳台上看出去,大街上空寂无人。这城市不再有车水马龙的傍晚,死一般的寂静让人感到荒谬而又有一丝恐惧。”文章开头这样写道。

《长安十日》发布后反响很大,江雪说微信公众号上收到成千上万条留言。但没过几天,文章就被各平台封锁。

江雪说,疫情前她就触及过敏感议题,对于当权者或许比《长安十日》更批判,但时过境迁,红线似乎有了变化。

“我不是异议分子,而是媒体人,这是专业和本分,觉得有些事情重要就去报道,”她说。不仅她自己,她的很多朋友都感到,“在大环境压缩后,活得很痛苦、很压抑”。

快50岁的江雪最终也选择出走。

同样决定出走的还有书商于淼。

他从上海移居到美国,在华盛顿开设中文书店季风书园。他一边读书,一边申请杰出人才签证,打算长期留下。

该独立书店原本在上海创立,自于淼接手后就频繁举办讲座和论坛,有“精神地标”之称。但过去十年,不断有讲座在压力下被取消,书店业务也持续萎缩。2018年,书店被迫关闭,于淼也被禁止在国内从事商业活动。一年后,他赴美国读书,与家人一起住在佛罗里达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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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于淼希望把季风书园建成海外华人的精神家园

他原本打算读完政治学硕士就回中国,继续出版或公益相关工作,但发现回不去了。

2022年初,于淼的妻子谢芳回上海照顾母亲,期间经历了封城。解封后她准备回美国时,却在机场遭边境人员拦截,官方要求以她自己的出境自由换取于淼回国接受调查。

“他们指控我在这边(美国)用笔名发表政治评论文章,文章讨论中国政策和中国领导人,”于淼接受BBC中文访问时说。

事件获《华尔街日报》等多家国际媒体报道。几个月后,谢芳被放行,和丈夫在美国团聚。

但于淼意识到,“回中国变得不太可能了”。

“这边(美国)或许能给我们更好的可能性,但更主要是,原来所居住的社会环境令我们越来越失望,甚至给我们越来越大的不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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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季风书园不仅仅是书店,也是一个公共空间,吸引知识分子驻足

季风书园自去年9月开业以来,已经举办了数十场讲座,每个月几乎有五场左右,包括加州克莱蒙特的政治学教授裴敏欣、华裔作家哈金、斯坦福大学国际研究所教授吴国光等。

不少人慕名而来。11月的一天,一名中国留学生专门从新泽西驾车四个多小时来到书店,一进门便和店员热情地打招呼,说自己曾经在上海拜访过季风,很庆幸它能在华盛顿“重生”,希望捐款支持书店的运营。

于淼说,开放多元的华盛顿给了季风书园足够的包容,社区对华人书店的认可比他想像的还要好,房东老人在租约上多加了五年优先竞标权。

“我觉得开始被社会接纳了,跟来之前的想像还是有些不同,”于淼说。“当你觉得被一个整体社会所接受的时候,对国家、对身份的概念都会有不同认识。”

于淼做好了长期留下的打算。在这个书店进入寒冬、电子閱读兴起的时代,他把租约签了十年,目前还没有达到收支平衡,但他有信心吸引机构或社会大众进行捐助,将书店发展成非盈利机构。

他说,书店填补了社群中的一些空白,希望能成为海外华人的“离散家园”,为他们提供精神生活的支柱,与此同时延伸出更大的可能性,“为形成更好的中国提供一些贡献”。

说这些话时,他的表情坚定而自信,但在他内心深处,也有矛盾和挣扎。

“这会不会是一种幻觉?其实我心里也没底”,于淼说。“这是一种想像的空间,是自我赋予了它意义,事实上就是一种期盼,没有根据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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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根据调查,中国在2023是全球高净值人士外流最多的国家,美国是首选目的地

在纽约的女权活动者李麦子,正在用她的方式重建人生与社群。

11月一个傍晚,在纽约心脏曼哈顿一座不起眼的工业大楼里,传来一阵歌声。一群年轻的声音用中文歌唱:“哪朵玫瑰没有荆棘,最好的报复是美丽,最美的盛开是反击。”

这首歌是台湾歌手蔡依林的《玫瑰少年》,为酷儿群体而作。北京酷儿合唱团——曾在中国唯一能够公开演出的LGBT合唱团——也演唱过这首歌。在这里,唱歌的是一群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和新移民,领班的是李麦子。

2015年妇女节前夕,李麦子和四名年轻女性因组织反性骚扰活动被拘留。在看守所里,她把著名歌曲《你可听到民众呐喊》(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改编成中文,支撑她度过了一个多月难熬的日子。

李麦子说,她希望歌唱能为其他离散在海外的华人带来力量和慰济,或许也能成为一种长期影响中国的方式。

“想要运动可持续,首先人要可持续,” 她说。“我们也可以是政治性的,只不过我们先用唱歌的方式把大家团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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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李麦子正在用唱歌重建人生和社群,她说:“想要运动可持续,首先人要可持续”

她先是在社群媒体上注册帐号,等粉丝累积到一定程度,开始发文招募合唱团成员,目前已经有30多人。她定期组织大家排练,还带领合唱团参加表演。在一些特殊时期,他们通过歌声表达立场。

没钱怎么办?她自掏腰包。没有团标怎么办?找中国国内的设计师帮忙。她似乎总是能找到解决办法。目前她已经带领合唱团进行了十几次排练,大部分排练费用都由自己出,大概花费了1500美金;设计团标花费了约2000人民币。

她打算把合唱团拓展至百人,组织自己的合唱演出,未来发展成为非营利机构,申请艺术基金来支持营运。

“As a woman, I have no country (身为女性,我没有国家)”,李麦子说。她从英国作家维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那里获得灵感,认为社会运动不需要拘泥于国家,甚至不需要把自己限制在身份认同的政治里。

有了在美国注册结婚的经验,她还帮助中国境内的LGBT人士办理结婚业务,一方面缓解经济上的压力,另一方面间接影响着中国社会对于LGBT的意识。

“我能帮一对结婚,就能在国内产生一些影响,”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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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江雪说,不能回归故土,那就在海外安身立命

对于资深独立记者江雪,她觉得用“离散”来形容这个时代很恰当。

她说,原本中国还在蓬勃发展,社会上还是有许多机会和吸引力。但疫情后,经济下行令普通人的生活都举步维艰,因此选择离开,她自己也“不知不觉在离散的途中”。

她为长期留下做着打算。她说,不能归去,那就安身立命。

“先把自己的生活安定下来才好,不想让自己很惨”,江雪说。她语带忧伤,偶尔眼往窗外,陷入沉思。

原本待在中国媒体业的她没有太多积蓄,到了美国,她依靠做编辑和研究工作生活,“各种打杂”。她自嘲道:“不管什麽宏大的叙事,首先生活下去再谈理想。”

她没有停下观察和写作,仍关注中国社会议题,包括近年来年轻人失业、经济下行产生的各种问题。她也对中国公民社会抱有很大兴趣,做一些回顾和研究,曾署名发表有关“白纸运动”的文章。

“我还是会继续我的理想,如果还有理想可言的话”,江雪说。

她曾阅读知名记者李大同的书《用新闻影响今天》,从中受到感召,明确了做媒体的初心。但逐渐,中国调查报道的空间越来越窄,许多优秀记者被迫转行,甚至自身难保。

“就是觉得不甘心”,她说。

到了美国,受到地域所限,她失去了新闻工作需要的“在现场”——无法与受访者面对面访谈,但获得了更宽松的资讯源,以及“免于恐惧的自由”。

不过,中年被迫离开故土,她始终觉得“是羞耻的事情,饱含屈辱”。加上父母年事已高,江雪说,对家人的罪恶感是她无法言说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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